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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赋予的礼物成就了雕塑的另一种不朽 夜读·倾听

2024-07-19 20: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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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以小说著称,她的散文则不同角度体现出作者古今相鉴、东西融贯的关怀与哲思,以及执着的人文主义情怀。时间对人意味着什么?谁能够战胜时间?在某种意义上,近期由上海三联书店推出的《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便可视作尤瑟纳尔关于时间的变奏曲。今天的夜读节选来自这部散文集中的篇章。以雕塑的形态,人类得以和时间抗衡,将美长久地流传下去。但时间的流逝在雕塑身上并非无痕,所有印记、残损,均是这伟大雕刻师所赋予的礼物。

  [注:杰拉多·佩里尼(Gherardo Perini),米开朗基罗的模特,大约在1520年左右开始为他工作。]

  ——这就是交叉路口的里程碑,距离人民门大约两里。我们离城已如此之远,那些满载回忆出发的人到达这里时几乎已忘记了罗马。因为人们的记忆就像这些疲惫的旅人,每到一站就卸下几件没用的行李。故此他们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到达他们睡觉的地方,到了大觉醒转之日,他们将像孩子一样对昨天一无所知。杰拉多,这就是里程碑。田野里稀疏的树木如同上帝的里程碑,马路上的尘土把它们染得发白;附近有一棵柏树,树根,活不久了。还有一个小旅店,人们常去喝一杯。我猜那些被看管的富家女人们平日里会来这儿向她们的情人投怀送抱,星期天则是穷工匠们在这儿举家聚饮作乐。我是这么想的,杰拉多,因为处处皆是如此。

  我不再走下去了,杰拉多。我不再陪你走下去了,因为工作紧迫,而且我老了。我是个老人了,杰拉多。有几次,当你想显得比平时更温情时,你会把我唤作你的父亲。但我没有孩子。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跟我的石像一样美丽的女人,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像一件必然之物,无需动作即可存在,让你忘记时间流逝,因为她总在那里。一个女人,任人打量,不现出微笑,也不会脸红,因为她懂得美是庄重的。石刻的女人比别的女人更贞洁,特别是更忠诚,只是不能生育。她们身上没有裂隙,没法让快乐、死亡或孩子的种子钻进去,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没那么脆弱。她们有时会碎裂,但她们全部的美仍然包含在每一片大理石的碎片中,就像上帝存在万物当中,但任何异物都不会进入她们,使她们心碎。不完善的造物躁动不安,但纯然美好的东西是孤独的,就像人的痛苦。杰拉多,我没有孩子。我很清楚大多数人并不真正拥有儿子:他们所有的是提托,或卡约,或彼得罗,但这不是同样的欢乐。我若有儿子,他不会像我在他出生之前设想的模样。同样,我塑造的雕像不同于我起初梦想的样子,但只有上帝才是有意识的创造者。

  你若是我的儿子,杰拉多,我并不会爱你更多,只不过我不必自问为什么。我一生都在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而它们也许并没有答案,我凿刻大理石,好像真实就存于石块内心,我铺陈颜料涂画墙壁,好像就着过于巨大的寂静弹拨。因为万物缄默,甚至包括我们的灵魂——抑或,是我们听不到。

  就这样,你走了。我不再年轻,不再在意一场离别,哪怕是最后的离别。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们爱的人,最爱我们的人,都在每个流逝的时刻不知不觉离开我们。他们就是这样与自己分离。你坐在这块里程碑上,你以为自己还在这里,但你整个人已转向未来,已不再附着你过去的生命,你的缺席已然开始。当然,我理解,所有这一切只是幻影,其余一切亦然,未来亦不存在。人发明了时间,随后发明了永恒以为对照,但对时间的否定与时间一样虚无。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串连续的现在,一条不断损坏又不断延续的路,我们都在上面行进。你坐着,杰拉多,但你的双脚不安地放在前面的地上,好像在试探一条路。你穿着我们这个时代的衣服,当我们的时代过去后,这衣服将显得丑陋,或只是古怪,因为衣服永远只是身体的变形。我看到你的裸体。我生来能够透过衣服看到身体的光芒,我想圣人就是这样看到灵魂的。身体丑陋是一种折磨;身体俊美是另一种折磨。你很美,脆弱的美,生活与时间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最终将把你卷走,但此刻,这美是你的,并将永远是你的,就在我绘出你的形象的教堂穹顶上。即使有一天,你的镜子只映出一个扭曲的形象,从中你不敢认出自己,但在某处将永远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影像,映射出你的样子。我将以同样的方式把你的灵魂固定下来。

  你不再爱我。你同意花一小时听我说话,那是因为人对自己所弃者是宽宏大量的。你曾与我紧密相连,而今又与我分离。我不怪你,杰拉多。一个人的爱是如此出乎意料的礼物,没有什么配得上它,我们应该总是对它没有被夺去得更早而感到惊讶。我并不担心你还不认识的人,但你正在朝他们走去,他们也许在等你:他们将认识的你会不同于我以为自己认识的你和我想象自己爱的你。人不能拥有任何人(就连罪人也做不到),既然艺术才是唯一真正的拥有,那么重要的不是赢得一个人,而是重新创造一个人。杰拉多,不要误解我的眼泪:我们爱的人在我们还可以为他们流泪的时候离开,这是最好的。你若留下来,你的存在叠加于上,也许会削弱我极力保存的你的形象。正如你的衣服只是你身体的外壳,此后对我来说,你不过是我从你身上分离出来的另一人的外壳,他将比你活得长久。杰拉多,你现在比你自己更美。

  一座雕像完工之日,在某种意义上,便是其生命开始之时。第一个阶段完成了,整块质料在雕刻家的精心雕琢下变为人形;第二个阶段穿越许多个世纪,历经崇拜、仰慕、热爱、轻蔑或冷漠,承受连续不断的侵蚀与磨损,又渐渐回归于雕刻家曾使其摆脱的不具形的矿物状态。

  毋庸讳言,我们已不再有任何一座古希腊人所知状态下的古希腊雕像了:在一座6世纪的少女或少男雕像的发间,时而依稀可辨泛红的痕迹,宛如现今最浅淡的散沫花色,见证着它们身为彩绘雕塑的古老品质,仍然跃动着模特与偶像那热烈而几近骇然的生命力,更何况这些模特与偶像也可能是杰作。这些模仿有机生命形式塑造而成的坚硬物体,以其自身的方式承受了堪比人的辛劳、衰老与不幸。它们改变了,就如时间将我们改变。基督徒或蛮族的蹂躏,被遗弃在地下的岁月里所处的环境,直到重见天日回到我们手中,使它们获益或受损的或明智或笨拙的修复,或真或假的污迹和铜锈,所有的一切,包括它们如今被封闭其中的博物馆的空气,无不在它们金属或石质的身体上打下了永久的烙印。

  这其中有些变化美妙绝伦。它们在某个头脑、某个时代、某种特定社会形式所意想的美之上平添了一种非意想之美,与历史巧合相关,由自然原因和时间作用所致。雕像破碎得恰到好处,以致从残片中诞生出一件崭新的作品,恰因其碎裂而完美:踏在石板上的一只令人难忘的赤足,一只无瑕的手,一个高速奔跑中的弯曲的膝盖,一具躯干——不管配上什么脸孔都不能阻碍我们对它的爱。一个轮廓,其中人事或神迹全然缺失,只有美继续存在。一尊线条磨损的胸像,介于人像与死者头颅之间。这具粗粝的躯体犹如被海浪冲刷的礁石;这片残损的碎片几乎无异于在爱琴海滩上捡拾的砾石或鹅卵石。而专家毫不怀疑:这磨蚀的线条、这忽隐忽现的曲线只能来自一只人手,一只希腊人的手,曾在某处和某个世纪中劳作。全部的人便存乎于此,他与宇宙巧妙的协作,他与宇宙的斗争,以及这最终的失败——精神与物质支柱几乎偕亡于其中。在物的废墟里,他的意愿最终得以确认。

  暴露在海风中的雕像泛白而多孔,如同坍裂中的盐岩;其他雕像,如提洛岛上的石狮,已不具动物的样貌,变成发白的化石、海边阳光下的骸骨。帕特农神庙的众神在伦敦空气的侵蚀下渐渐变为死尸和鬼魂。18世纪的修复师们修复并涂以古色的雕像,与教皇或亲王宫殿里光亮的镶木地板和光滑的镜子相得益彰,散发出豪华高雅的气息,不显古色古香,反令人想起它们见证过的节庆,这些依时代风尚修饰的大理石神像曾被昙花一现的肉身之神倚靠。葡萄藤叶好似古代长袍将其装扮。一些次要的作品未被用心放在为之准备的画廊或亭台,而是被轻轻弃置于一棵梧桐树下,一处喷泉旁,年深日久,有了一棵树的庄严或一株植物的慵懒;这多毛的牧神是一段覆满青苔的树干;这窈窕的仙女仿若亲吻她的金银花木。

  还有些雕像完全因人之暴力而具有了新的美:将其掀下底座的推力、破坏圣像者的锤子使其成为如今的样子。古典作品因而浸淫着悲情;残损的神像带有殉道者的神情。有时,自然的侵蚀与人类的残暴共同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形态,不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或时代;无头、无臂、与新近找到的她的手相分离,被斯波拉泽斯群岛的劲风吹拂,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海天长风。从古代艺术这些无意的变形中产生出一种现代艺术的假象:那不勒斯博物馆的普赛克像,头盖骨被齐齐削下,水平分割,有了罗丹雕塑的意味;一具在底座上扭转身体的无头躯干像,让人联想到德斯皮奥或马约尔的作品。当今的雕刻家为追求抽象效果而以巧妙技法刻意模仿而成的,此处则与雕像自身的遭遇密不可分。每处残损都有助于我们重构一起罪行,或追溯其根源。

  这尊皇帝雕像的面部曾在某个叛乱的日子遭到锤打,或被重新雕琢以供继任者使用。一名基督徒曾用石头打断了他的鼻子。一个贪财者从这尊神像的脸上摘去了宝石做的眼珠,空留一副盲人的面孔。一名雇佣兵,在一个劫掠的晚上,吹嘘说用肩膀一下子就撞倒了这尊巨像。肇事的时而是野蛮人,时而是“十字军”或土耳其人;时而是查理五世的雇佣兵,时而是波拿巴的猎手。司汤达则对着足部断裂的赫马佛洛狄忒斯感怀伤神。一个暴力的世界围绕着这些宁静的形体旋转。

  我们的先辈修复雕像;我们为其除去假鼻和假肢;我们的后代大概另有一套做法。我们今天的视角有得亦有失。再造一个完整的雕像,为其加上假肢,这样的需要部分源于拥有和展示一件状态良好的物品的天真愿望,这是所有时代所固有的,单纯出于拥有者的虚荣。但是,从文艺复兴起几乎延续至今,所有大收藏家都热衷于过度修复,这大约出自更深层的原因,而不单是由于无知、习俗或粗俗焕新的偏见。我们的先辈也许比我们更具人性,至少在艺术领域,他们对艺术的希求几乎仅仅是快乐的感受,并且独有与我们不同的感受方式,因而他们很难接受这些残损的杰作,这些石质神像上暴力与死亡的印记。古代文物的伟大爱好者们过去出于虔诚而修复。出于虔诚,我们除去他们的修复。或许我们更习惯于废墟和创伤。我们不相信促使托瓦尔森去修复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品位或精神的延续性。我们更容易接受的是这样的美,这与我们隔绝,收藏于博物馆而不是我们的居所,被贴上标签的僵死的美。最后,我们的感伤之情在这些伤痕中找到了寄托;我们对抽象艺术的偏好使我们热爱这些缺陷、这些断裂,它们可以说抵消了这雕像艺术中蕴含的强大的人的因素。在时间引起的一切变化中,没有什么比欣赏者品位的骤变对雕塑的影响更大的了。

  比其他任何变化形式都更为动人心魄的,是沉没海底的雕像的改变。载着一位雕刻家完成的委托作品、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的船只,罗马征服者堆满了战利品以运往罗马的战船,或者反过来,当罗马不那么安全时,将之运往君士坦丁堡的船只,有时连人带货葬身大海;这些遭遇海难的青铜雕塑,有几尊状态完好地被打捞上来,就如被及时救助的溺水者,从其海底羁旅中只保留着令人赞叹的铜锈,就像新近发现的“马拉松男孩”或那两尊强有力的里亚切武士雕像。相反,脆弱的大理石雕像从海底打捞出来后,仿佛被海浪随心所欲地啃噬、咬啮、腐蚀、雕琢出巴洛克式的螺旋,嵌满了贝壳,就像我们童年时代在沙滩上购买的盒子。雕刻家所赋予的形式与姿态对它们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介于其山岩深处的无涯岁月及其深埋海底的漫长生涯之间。它们经历了这无痛苦的分解,无死亡的丧失,无复生的存活,投身于受其自身法则所支配的物质的命运;它们不再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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